close


  一個身穿灰格子布衫的中年女人端著變了形的小鋁盆,盆裡是用麩皮拌好的雞食,幾隻草雞循著她的聲音聚攏而來,女人把鋁盆放地上,用手背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低頭看著草雞爭先恐後的搶食,她的眉眼漸彎,細細的皺紋裡流露出滿滿的慈愛,她輕聲自言自語道,“快點長肥下蛋咧,等過年給阿邪他們好好補補。”
  我愣在原地,如鯁在喉,就像吞了青柿子般難受,喉嚨裡的酸澀直往眼睛鼻子裡湧。
  “阿嬸,喂雞呢啊?”悶油瓶拍拍我肩膀對女人道。
  女人抬起頭,滿眼都是不可置信的欣喜和驚訝,“哎!起靈、阿邪?你們啥時候回來的?吃飯沒?快,快進屋裡歇歇!”
  “阿嬸……”我聲音很小,也不清楚是不是在發顫。
  “傻小子,還愣著幹嘛!”阿嬸邊說邊拉著我跟悶油瓶往家裡讓。
  微微雜亂的腳步驚了吃食的草雞,草雞相繼拍翅散去,待到安靜,又小心翼翼的靠上前去啄食。
  阿嬸其實是我爺爺堂弟的兒媳,說起來已經沒什麼血緣了,可能是鄰居的緣故,一直比其他親戚走的親近。阿嬸年輕時很漂亮,小時候我一直喊她花嬸嬸,阿嬸也特別疼我,那時候我爸媽常年不在家,我基本都是阿嬸帶大的,爸媽去世後,她更是拿我跟悶油瓶當親兒子養,記得我跟悶油瓶被二叔接到長沙時,阿嬸還躲在院牆後頭偷偷流眼淚,當時我跑過去對阿嬸說,阿嬸別哭,等我們從城裡回來給你帶好吃的。阿嬸就笑了,只是眼淚依舊沒有止住。
  晚飯是在阿嬸家吃的,阿嬸說,咱們家裡不比城裡,沒有大魚大肉,今晚上先隨便吃些墊墊肚,明天我讓你叔到集上去買,買牛肉。
  我說我特別想吃阿嬸做的糊糊麵。
  阿嬸就說,吃什麼糊糊麵,你看你們兩個娃瘦的,阿嬸看著就心疼!
  結果還是給我們煮了八個雞蛋,炒了蒜白菜和南瓜。
  尋常的飯菜,浸著暖暖的溫情,猶如鍍了蜜餞,讓我感到無比的感動,還有愜意。
  晚上我向阿嬸要了張草席,拉著悶油瓶到村南的碾穀場納涼。碾穀場裡堆著大大小小的穀桔垛,夜風掠過,便能聞到陣陣乾草的清香,沁人心脾。
  悶油瓶坐在石滾上沉默的望著天,跟個雕像似的,不聲不吭。不過他從小就是這性子,我也習慣了,要不我怎會叫他悶油瓶?
  “老悶,你記不得我們在一起多久了?”我撿了塊土塊遠遠地擲出去,它劃過一個並不完美的弧線,繼而落在了草叢的某個角落。
  “十五年。”悶油瓶依舊淡淡的望著天,如果靠近些,也許我會從他瞳孔中看見北極星。
  “是啊,十五年了,好久了,我都快記不起父母的樣子了。”
  “吳邪。”悶油瓶突然轉過頭,定定的盯著我,“你不是一個人。”
  “你什麼時候也學會安慰人了?我才沒有那麼多愁善感。”我笑了笑,在草席上大大剌剌的躺成大字型,“你也不是一個人。”
  薰風習習,悉悉的蟲叫絲絲入耳。
  後來,我迷迷糊糊的睡著了,一夜無夢,睡得極其踏實。

  上午,我和悶油瓶去上墳,阿嬸幫我們準備了貢品——4個桃子和一包村裡供銷社買來的雞蛋糕。香箔和白紙是在我家老宅裡取的,平日裡,我二叔三叔也會偶爾回來掃墓上墳,所以宅子裡一直有備。
  夏天草木生長茂盛,墳頭的野枸杞和蒿草長的齊膝深,我和悶油瓶一起清理了雜草,擺上貢品,又在每個墳頭壓上白紙意為換新被,但願我逝去的親人“衣食無憂”。
  我跪在父母墳前,重重的磕了三個頭,喊了聲爸媽,香箔燃燒的濃煙從鼻子竄進眼睛,很酸,有些酸澀的液體想要奪眶而出,但每每這個時候悶油瓶都會握住我的手,對著墓碑說:“伯父伯母,吳邪生活的很好,請你們放心。”
  ——這是我唯一慶幸的,這些年,有他默默陪伴,真的很好。
  回去的路上,我問悶油瓶過幾天要不要去趟廣西?悶油瓶低著頭,悶悶的說,不去了,那邊沒有惦記的人了。
  一股心酸的感覺打心底湧了上來,我不忍將話題繼續沉重下去,於是伸手勾住他的肩膀說,那你惦記我不?
  你在我身邊,他說。
  十字街口,吹糖人兒大爺把銅鑼敲得鏗鏘震天,招來一群嘴饞的孩子,孩子們一個個拿著酒瓶子、或是破布鞋舊紙箱迫不及待的盯著老人手裡的麥秸稈,長長的麥秸稈上端串著一塊棗大的糖稀,老人熟練的用小剪剪出腿腳,然後用手指撚捏,一個活靈活現的小糖人便輕巧的呈現在他手中……
  悶油瓶停下腳步,若有所思的看著老人手裡的糖人。
  “怎嗎?童心未泯?”我笑問。
  悶油瓶搖搖頭,問我家裡有沒有要賣的破爛?
  “要換糖人?都這麼大人了,很丟人的。”
  悶油瓶不為所動,我欲說無語,只好讓他先等著,我回老宅找找看,記得以前爺爺老把一些破了洞的千層底布鞋塞到灶台下的柴禾洞裡,爺爺去世後就一直沒人動過,現在大概還在。
  推開柴房笨重的木門,空氣裡揚起一層薄薄的灰塵,還有些許淡淡的柴煙味,有種恍如爺爺坐在灶前燒飯的親切感。我彎著腰過去,柴洞裡果然還塞著些破舊的老布鞋、油布紙、還有一個生銹的洗臉盆,臉盆是那種鐵皮烤瓷的,年歲久了,外面的花瓷漆已被鐵銹慢慢腐蝕,只能拿來當廢鐵賣掉,我思考了一下,拿起鐵盆向外走去——有些東西,是不能丟棄的,比如爺爺的老布鞋,它們是那些被時間沉澱了的記憶的最好詮證。
  拿到糖人的悶油瓶並不像那些孩子一樣眉開眼笑,當然,像他這種淡漠的人,就連一個微笑都是奢侈。
  “老大爺的手擤過鼻涕。”我說。
  悶油瓶看著糖人,對我不理不睬。
  “喂,老大爺的手還一直摸破爛。”
  悶油瓶駐足止步,然後伸出舌尖添了一口糖人,“很甜。”
  我被他的摸樣逗樂了,捧著肚子笑道,“拜託你不要一副當年小油瓶的樣子好嗎?感覺很奇怪……”
  我愣了,當年小油瓶,當年小吳邪,當年他們同吃一支小糖人,當年他們覺得它甘甜如飴。
  我把糖人含進嘴裡,熟悉的味道慢慢化開,並不是很甜,甚至有些糖稀焦黑的微苦。
  “是啊,很甜!”甜的不是糖,是心吧?大概。
  我撒開步子向前走去,“回去吧,別讓阿嬸擔心。”

  下午,我百無聊賴的坐在村小門口的楊樹下看老人們打骰牌,悶油瓶則靠著一旁的樹幹闔眼淺眠,斑駁的樹影打在他臉上,偶時枝葉搖顫,光影澹澹,便將他清俊的睡臉襯顯得格外恬靜、柔和。
  這時忽然不知從哪掉下來一隻知了,背朝地,飛也飛不起來,我玩心大起,抓起知了悄悄湊到悶油瓶跟前,拿知了腳似有似無的撓他鼻尖,悶油瓶登時睜開眼,眼神清冽澄澈,完全沒有初醒的朦朧,我不由得有些發楞。
  “喲!小邪你們啥時候回來的?”
  我聞聲反映過來,忙道:“昨兒個才來。”
  打招呼的是位五十多歲的大伯,光著膀子,提了把鐮刀。
  “有些時間沒回來了吧?”大伯問。
  “是呢,都快一年了。大伯您這是上哪?”
  “家裡養了幾隻白兔崽,這會兒上老窪溝割些嫩草回來喂兔子。”大伯邊說邊點了根黑煙,吧嗒吧嗒抽了兩口又道:“你們兩個娃感情還是那麼好哇!”
  我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哪有啊,你們家大虎二虎不也挺乖的!”
  “嗨,別提了,整天猴子精似的淘神死了,中午還讓他爸錘了屁股!”
  “小孩子嘛,活潑些好,要都跟起靈小時候一樣,那將來娶媳婦兒人家還不以為咱是啞巴啊。”
  大伯看了眼悶油瓶,哈哈一笑“人家起靈小時候可省力啊,斯斯文文的,比女娃都文氣,要真是女娃,我看你倆還真挺登對!”
  我看大伯越聊越偏,便轉移話題問:“大虎二虎上幾年級了?”
  “老大三年級,二虎子小一級。”一根黑煙燃盡,大伯低頭看見手裡的鐮刀,這才一拍大腿,“唉!看我這腦筋,光顧著說話,把正事情都給忘嘞!我先走了!”
  “好的,大伯慢走。”
  大伯走後,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悶油瓶不明所以的看著我,我嬉皮笑臉的坐到他旁邊,側過臉同樣盯著他看,悶油瓶皺著眉,似乎更為茫然。
  我伸手在他頭上隨意的抓了幾下,直到他頭髮淩亂一片,才開口道:“都說你像女娃,像嗎?我怎麼看不出來。”
  悶油瓶淡淡的笑了下,吐出兩個字:“不像。”然後肩膀一歪,挨著我繼續小眠。
  “哎,小時候我偷看過你的筆記本。”我知道他並沒有睡。
  “嗯。”
  “你知道?”我稍稍吃驚一把。
  “知道。”
  “真沒意思,本來還想揭發一下你的隱私,你也太不給面子了。”我訕訕的嘆了口氣。
  “1977年7月1日,今天我和吳邪在一起;1977年7月2日,今天我和吳邪在一起;1977年7月3日,今天我和吳邪在一起……我記了兩個月,後來怕浪費墨水,就寫心裡了。”悶油瓶低聲喃喃,念著那本曾經讓我竊喜很久的日記。
  頭頂的蟬鳴陣陣,我在葉隙灑下的陽光裡,心情一片澄明。
  陳雷膠漆,也不過如此。

  第三章

  離開冒沙井時,阿嬸讓我再三保證今年年夜飯要回家吃,我用力點頭說一定回家!阿叔借了輛拖拉機送我們到鎮上,這天鎮上有集會,道路兩邊擺滿攤販,賣衣裳的賣雜貨的,耍猴的唱戲的,熱鬧非凡。我給阿嬸買了瓶雪花膏和方頭巾,還給阿叔買了兩件短袖衫,起初阿叔堅持不收,我說這是我和起靈的一點心意,長這麼大了還一直惹你們操心,是不孝啊,您要是不收,老天爺都會看不慣我們的。阿叔不得已這才勉強收下。
  回到長沙,我們在二叔那裡住了一宿,那天晚上二叔一邊啜著茶對我們說,在外面不是那麼好闖的,什麼時候累了就回來吧,二叔的生意雖然不算太大,但還是能養得起你們的。
  我說,二叔,我們都長大了,以後就讓我們養你吧。
  二叔哈哈笑道,你們再大也是我侄子,二叔還沒老,還不需要你們費心思。
  五十知天命,二叔確實老了,鬢邊斑白猶顯,眉宇間年輕時的嚴厲與不羈也被歲月磨平,取而代之的則是幾分慈祥與恬然。
  後來我和二叔下了幾盤象棋,結果全盤被將,二叔嫌我棋技太糟,拉著悶油瓶說要替換隊員,我技不如人只能當看客,
  看著他們“打打殺殺”,我漸覺眼餳骨軟,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兩天後,我和悶油瓶回到了杭州化肥廠宿舍的“家”。三十多小時的車程,熬的我一進門我便躺在床上不想動彈半分,悶油瓶倒是鐵人似的不顯疲憊,煤爐子滅了,他便拿著火鉗夾了個煤球說要到伙房引火。
  “拿幾個新牙刷給齊大爺吧,順便要壺開水,回來我做飯。”我趴在床上懶懶懶地說。
  齊大爺是廠裡伙房的老師傅,工廠雖搬遷了,但伙房仍有繼續供應伙食,畢竟那些退休的老員工也要吃飯過活,當然,這不是免費伙食,是要買券的。
  悶油瓶“嗯”了聲應道。然後從床下拖出一個箱子,呲呲啦啦撕開膠帶,問我拿幾支?
  我說隨便拿吧,反正那麼多,賣不完也用不完。
  結果悶油瓶直接拎了一盒出去了。
  我躺在床上暗暗為那堆牙刷煩惱,覺得當初的想法確實太過於樂觀,本地商品自產自銷本來就困難,東西永遠是別人家的最好,很多人寧可多扔給別人幾塊錢,也不願消費自家產品,更何況還是地攤貨,估計沒人會買……
  不過多想也是無用,明天不妨先去試試,不行就寄回長沙給二叔處理,扔了賣了用了都好。
  悶油瓶似乎去了挺久,我等得有些不耐,乾脆閉上眼小憩了會兒,不料這一憩居然睡得死沉,後來迷迷糊糊的聽到悶油瓶喊我起床,待我起床一看,那老悶竟然連飯菜都準備好了。
  ——小方桌上放著兩碗米粥,一盤扁豆,兩張油餅和幾個鹹雞蛋。
  “你做的?”應該不是,家裡沒有烙餅的鏊子。
  “雞蛋和粥是,其他是伙房的。”悶油瓶磕了一個鹹雞蛋,正仔細地剝蛋殼——這種家裡土方法醃制的雞蛋很難剝殼。
  “哦,對了,明天我們去夜市擺攤吧,找個硬紙板寫上‘5毛一支’,看那些牙刷能不能賣出去些。”
  悶油瓶略微思索了下說:“齊大爺介紹了一份工作,讓明天去應聘。”
  “工作?什麼工作?”
  悶油瓶將剝好的雞蛋放進我碗裡,不慌不忙道:“做電容的,工廠離這裡很近。”
  那間工廠我知道,廠房就設在城北物資局的大院裡,離這裡大概十多分鐘的腳程,物資局的建築房是七十年代所蓋的藍磚瓦房,近年來改革開放,物資局改建,其中一部分瓦房已改建成城市新村的雙層樓房,剩下的也已人去樓空,列入了預拆遷行列,整個院落乍一看十分蕭瑟,將工廠設在那種地方,總給人一種毫無保障的疏離感。
  不過眼下我和悶油瓶都沒了工作,也不能太過挑剔,揀得籃裡的便是菜,明天還是先去看看情況,說不定人家還不願收我們呢。
  傍晚,我到街上鹵肉鋪買了隻滷雞和幾斤橘子給齊大爺送去,齊大爺不好酒,煙也很少抽,論起來還是送些南貨齋果比較實惠。
  齊大爺正在伙房燒菜,炒了一大鍋的馬鈴薯肉絲,見我們進來,便關了鼓風機,將菜起鍋,又樂呵呵的拖過來一條長木凳給我們坐。
  “小吳同意了?”齊大爺在水裙上擦了擦手,坐到另一邊的竹椅上。
  “嗯,謝謝齊大爺。”
  “唉,謝什麼呢,年輕人在外面打拼也不容易,不過那工廠規模挺小,只要你們不嫌薪水低就行。”
  “不會,對我們來說有份工作就已經不錯了。”
  是啊,有工作就行,有工作就能賺錢。我自認為不是一個嗜錢如命的人,但也絕非超塵拔俗到視金錢如糞土,我需要靠自己能力存錢,等存夠了,就和悶油瓶回長沙,開間鋪子,賣什麼都可以,然後給二叔養老。的確,理想並算不宏大,但卻是足以支撐我走下去的唯一信念。
  回去的時候,齊大爺執意讓我把滷雞和橘子提回去,結果推讓了半天,無奈之下,我只得將橘子提回。
  晚飯我沒吃,也不想吃,心裡很忐忑——也許明天又要換新環境工作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我坐在床上剝了隻橘子,橘子很甜,我掰了一半給悶油瓶,他接過去一瓣一瓣吃得很慢,很斯文,就像一隻優雅的貓。我也閒得無聊,於是偷偷藏了塊橘子皮,然後若無其事的湊到他旁邊,等他抬眼看我的一瞬間,又迅速將橘子皮水擠向他眼睛,悶油瓶眨著眼睛用手揉,我笑得前仰後合,因為我終於看到他淡如止水的臉上多出一種叫做不爽的表情。
  不過悶油瓶並沒有給我太多時間去得意,就像小時候打鬧一般,撈起我一翻,把我按在床上,我還在傻傻笑著掙扎,只是視線掠過他眼睛時,我便再也笑不出來,他的眼睛有些微紅,眸子卻是黑如濃墨,就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有一個聲音一直在慫恿你跳下去,跳下去,你被它吸引,被它蠱惑,然後義無反顧的跳進去。
  我呆呆的看著他,又好像什麼也沒看,心和魂都不知飛去了哪裡,那種感覺很讓人不知所措,明明想要靠近,卻又如臨深淵,向前一步便是萬劫不復,我躑躅而立,因為我們都沒有跨出那一步的勇氣。
  最後,悶油瓶只是揚起手擦掉我粘到嘴角的橘絡,說了句,睡吧。
  如華月光,傾灑一片皎白,我隔著空氣用手指描摹著他背影的輪廓,我第一次感到了不安——我們可以在一起多久?我似乎從來未曾認真考慮過。

  第四章

  第二天上午,我和悶油瓶到工廠應聘,整個過程出人意料的簡潔,對方只問了句你們是不是老齊介紹來的?我說是。隨後又登錄了身份證資訊,我和悶油瓶便被編排在這家促狹的小工廠工作。
  工廠的確如齊大爺所說,規模很小,廠房總共不足400平米,位於物資局最裡側,圍了一圈院牆,院裡很整齊,還種了幾畦青菜,廠房大門也是那種極其常見的雙扇木門,塗了紅漆,門楹上貼著已經褪了色的春聯,與其說工廠,倒更像是一戶較大的農院,這實在跟我印象裡的工廠模樣大相庭徑,不過廠房內部設施倒和一般小型工廠相差無幾。
  生產區一共分了6個工序區,我和悶油瓶負責電容噴金,工作不算太累,就是有點髒,不過帶上口罩全副武裝也不礙事,全天一共工作7小時,早八晚四,中午一小時吃飯休息,伙食廠裡包,但只限中午,晚上如果加班,也可以供應晚飯。
  一同做活兒的還有一個小夥子,黑黑瘦瘦的,姓熊,平時大家喊他小熊,他是廠裡的老人,我和悶油瓶的學習適應階段就由他帶。
  工作適應的還算可以,挺容易上手。只是中午開飯的時候發生了點小意外——我和悶油瓶沒帶碗!看著大家叮叮噹當的拎著碗打飯,我這只能看著悶油瓶傻坐。
  “餓不餓?”
  悶油瓶搖搖頭。
  “誰信!我都餓了,現在回去拿也來不及了吧。”我無力地趴在大案板上,心想免費的伙食又要浪費一頓,還是雙人份的。
  “你們沒帶碗?”問話的是小熊。
  我應聲坐起來,“呃……來的時候沒想到。”
  “我這有一個,是先前幹活的小李留下的,要不你們洗洗將就一下,待會兒我到食堂找看看能不能再借一個。”
  “謝謝!不用麻煩了,有一個就行。”有的用就不錯了,我不是一個凡事追求圓滿的人,並不是我懂得知足常樂,只是覺得有時候留個缺角,也許結果會更美。
  食堂打飯師傅很隨和,我簡略說明原因,他居然給我盛了滿滿一碗,這讓我感動不已。悶油瓶把筷子一分為二折成兩截,一人一雙,我倆握著3寸長的短筷趴在一張木凳上默默扒飯。
  已經不清楚多少年沒和他這樣同吃一碗飯了,記得小時候農村都挺窮,最常吃的就是紅薯泡飯和菜飯,也只有逢年過節才有餃子或白米吃,但中午的頭鍋飯一般都是用來接待親戚的,所以我們只能眼巴巴的等親戚走,如果能有剩下的餃子那就再好不過,等晚上爺爺煮紅薯飯的時候會把餃子一起煮進去,然後盛到一個大瓷碗裡,我和小油瓶便拿著羹匙一起吃,我會搗蛋的跟他搶餃子,他就讓著我,只喝湯吃紅薯,沒了對手,我也沒了勁頭兒,於是跟著他一同吃紅薯,直到最後,餃子還好好躺在碗裡,誰都沒碰。
  也許是受了回憶的薰染,我不禁一笑,“晚上回去包餃子吧?”
  悶油瓶狐疑的看了看我問:“你會?”
  “大概會吧,以前跟阿嬸學過兩次。”
  悶油瓶擺出一副半信半疑的表情低下頭繼續吃飯。
  我撇撇嘴,站起來,“不吃了,留點空間,晚上你可別後悔。”
  下午,經理拎來幾大包零件,說是前段時間人手不夠,積下的零件需要儘快處理完,可能要加幾天班。結果當晚就加到十點,好在加班費要比正常薪水高出不少,也不算壓榨勞力。
  累死累活的加了5天班,終於熬來一天假,至於幾天前的餃子,早被我忘到九霄雲外了。
  清晨不用早起,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沒什麼能比這更幸福了。吊扇扇葉在頭頂撲啦啦的轉,吹得滿屋子都是熱風,我用腳趾頭戳了戳悶油瓶的小腿肚,他慢騰騰的轉了個身,眯著眼看看我,帶著少許鼻音道,醒了?
  我靠著牆壁向上坐了坐,絲絲的涼意立馬從脊背流竄至四肢百骸,激得我一哆嗦,“呵,這牆真涼!”
  “牆上掉灰。”悶油瓶伸手在牆壁上撚了兩下,用沾滿白灰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當輕鬆時且輕鬆,靠一會兒不礙事,不過今天真的挺熱,下午出去轉轉吧。”
  悶油瓶似乎饒有興趣的支起頭問:“想去哪裡?”
  “不知道,就逛逛吧,哪涼快哪逛去。”
  “好。”
  “騎腳踏車去。”
  “我載你。”
  起床盥洗,中午我到伙房打了飯菜,齊大爺特地多給盛上兩勺滷肉,說是這幾天加班辛苦了,小夥子不能光做事不吃飯,省壞了身體可不行。我連連點頭道謝——出自肺腑的。
  人情暖於被帛,對此我一直深信不疑。
  吃過飯,補了個午覺,起來腦袋還是熱得渾渾沌沌,悶油瓶不知去了哪裡,並不在屋裡,我套上背心準備出去看看,恰好悶油瓶端著一個洗臉盆推門而進,他大概洗澡去了,頭髮還在濕漉漉的滴著水。
  “熱死了,我也去洗。”
  悶油瓶把盆子遞給我,逕自擦頭髮去了。
  這邊的宿舍樓是當時興建化肥廠時建造的,是那種極其普通筒子樓,衛生間都是公用的,設在走廊兩端,年頭久了,淋浴管道早已堵塞不通,只有水泥洗手池上的兩個水龍頭還可以用,得用盆子接水洗澡,夏天沖涼,還算方便。
  剛插上門後的插銷,就聽有人輕輕敲門,我踢了踢門,吼了一嗓子過去:“有人!”
  “吳邪,是我。”
  打開門,一隻暖壺直接遞過來。
  “天太熱,冷水就行。”我瞅瞅暖壺,想起滿屋蒸騰的熱氣,後背頓時冒出一層汗。
  “不行。”悶油瓶看著我的眼睛,語氣雲淡風輕,卻有種使人不容反駁的執拗。
  我在心底默默嘆了口氣。關門之前,又對著他的背影喊了句:“你有時候比爺爺還囉嗦!”
  我偷偷將熱水倒了半壺,冷水沖涼,我終於找回一絲神清氣爽的感覺,穿好衣服,悶油瓶已經推著那輛黑色腳踏車等在樓下,見我走來,又招了招手。
  我跑過去一揮胳膊攬住他肩膀,做了個勒脖子的動作,悶油瓶默契的仰起頭,頭髮輕輕滑下,掃過我的臉,涼涼的,柔柔的。
  “走啦。”我鬆開縛著他的手臂笑道。
  悶油瓶跨上腳踏車,我緊跑兩步,騎在後座,車輪碾過石子,微微一顛,繼而恢復平穩。
  “去哪?”悶油瓶轉過頭問,車把立即打了個拐。
  “小心點,安全駕駛!”我挪了挪屁股坐好,“向南,不撞南牆不回頭!”
  “車到山前必有路,撞不到南牆。”
  “說的也是,那就一路向南,直走。”不管前方道路如何,一起走。
  悶油瓶腳底生風般,把車子騎得飛快,風在耳邊呼嘯,灌進嘴巴,灌進衣領,柔軟的充斥在胸腔,我拉住他的衣服,乘著風,有股淡淡的皂粉味兒,清爽的胰子香,我們——一樣的味道,一樣的方向,一起走。

  第五章

  家雀啁啾,蟬鳴漸止,梧桐葉子落了一層又一層。
  四個月的時間,說快不快,就如之前的許多日子,依舊不鹹不淡,每天基本就是上班回家兩點一線,經理也曾提過讓我們住工廠宿舍,說是加班時住宿方便,我也挺樂意,至少可以省下房租,只不過悶油瓶那頭牛執意不依,我拗不過,只好隨他。
  初冬的天,寒意已至,瑟瑟的冷風卷著枯葉打著旋飛向遠處,我打了個寒噤,把手揣進悶油瓶的口袋,“冷不冷?好像該加毛衣了。”
  “還可以。”悶油瓶說罷,又稍稍放慢了腳踩的速度。
  “回去把爐子搬屋裡吧,乍一冷,很容易感冒。”
  我坐在腳踏車後座,抬頭數著路側黃葉掩映下的鳥窩,每天一遍,次次結果不相同——大概不出半月,就會一目了然吧。
  悶油瓶打了兩下車鈴,忽然塞了車閘,我猝不及防一頭撞上他的後背。
  我揉揉腦袋,有點莫名其妙:“怎麼了?”
  悶油瓶回過頭笑了笑:“你數多少了?”
  “啊?十……十幾個吧,好像忘了。”我望了眼枝梢上那隻碩大的鳥巢,跳下腳踏車,“你真挺無聊的,馬上到大門口了,走回去吧。”
  鳥去巢空,不知明年春天它們還記不記得回家的路。

  我打小怕冷,冬衣向來穿得早,脫得晚。數九天更是包得裡三層外三層,裹得像隻活粽子。悶油瓶倒是分外瀟灑,套上毛衣褲就能淡定過冬。我問他冷不冷,他就握握我的手——居然比我還暖!
  今年入冬,我已經及時加了衣,結果還是沒能阻止感冒的造訪。
  大概是前兩天晚上踢被子了吧?我一邊擤著鼻涕想。
  悶油瓶說要請假陪我,我不同意,他又改口說是上班累了,想休息。我無話可說。他到附近診所取了藥,還帶回兩個瓶子,我問他幹嘛用的?他說裝暖瓶。開玩笑,現在裝暖瓶,等到嚴冬臘月還怎麼活?我忙說不用,他聽而不聞,逕自忙起來,看著悶油瓶端著熱水瓶往瓶子倒水裝暖瓶,我突然頓悟到——啊,他們都是同類!
  悶油瓶把裝好的暖瓶塞進被窩,又忙著去倒水,數藥,淘米煮粥……
  煤爐的火塞被拔掉,淡藍的火焰漸漸燃出,偶爾燒得劈啪一聲,隨之迸出稍許煤煙的味道,有點嗆,卻讓人感到無比的安心。
  俗話說越瘸棍越敲,睡到半夜,腦袋就蹦蹦的疼得厲害,我翻來覆的響動聲吵醒了悶油瓶,他打開燈,皺著眉問我怎麼了?我搖頭說沒事。
  可能是我臉色不大好看,悶油瓶湊過來用手搭在我額頭探了探溫,思量了下,又不大肯定的矮下身用眼睛貼了貼,他的眼瞼涼涼的,貼上去很舒服,竟讓我一時忘了頭痛。
  悶油瓶起身掖了掖被角道:“有點發燒。”
  說著便趿拉起拖鞋下床,過了會又拿來一條冷毛巾讓我敷上,我說不敷行嗎?他十分果斷地說:不行!
  冷毛巾換了幾次,天已經快亮了。看著頭頂橙黃的燈泡,我實在架不住困意的席捲,乾脆閉上眼一覺睡到天光大亮。
  早上起來,悶油瓶告訴我已經退燒了。我問他昨晚幾點睡的?他一邊打著荷包蛋說:你睡著之後。
  看著他嫺熟的打蛋、下麵,我忍不住問:“你什麼時候學會做麵了?”
  “天天看你做,想不會也難。”
  我笑道:“偷學手藝,學費拿來。”
  “已經全給你了。”
  我疑惑,“什麼?”
  “薪水。”
  “喂!那只是存一起了好嗎?”
  “那還不是一樣。”
  我辯解無力。
  說話間,悶油瓶已經把麵盛來,雖說只是一碗清湯麵,不過撒上蔥花香油、再臥兩個肥胖胖的荷包蛋,也是清香爽口。
  我夾起荷包蛋咬了一口,雪白的蛋清口感特別滑嫩,於是又開玩笑道:“我覺得你比媳婦兒還細心,要是我一病不起,能讓你照顧一輩子,也不見得是件壞事。”
  悶油瓶略微一愣,頗為認真的說了句:“不生病也可以。”
  我清晰的聽見自己如擂的心跳聲,還有心底那份莫名的情愫,蠢蠢欲動,呼之欲出。
  ——但我不想一探究竟。

  發薪日那天,小熊神秘兮兮的跟我說,下班聚餐去吧,有好消息,還有讓小張也一起去。我追問到底什麼好消息?他笑而不語,端著一盤零件走開了。
  之後我詢問悶油瓶的意見,他點點頭,沒有拒絕。這讓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悶油瓶向來不愛喧鬧,除了同聚一堂的年夜飯,基本不會與人同桌就餐,當然,我這發小除外。
  同去的還有四個同事,都是女的。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那麼四個女人簡直就是一鍋粥,一路上嘰嘰喳喳一刻也不消停,我並不瞭解女人,但這樣的女人絕對會讓我敬而遠之。
  普通的飯館包間,七個人圍坐一桌,一個叫寧子的邊倒水邊問小熊:“你到底有什麼好消息啊?現在總該說說了吧。”
  小熊撓了撓他本就不長的頭髮,有些靦腆的笑笑:“那個,就是我跟麗娟過幾天要回老家結婚了,不能在婚禮上招待你們,只好在這邊先擺一桌,還希望你們別見怪。”
  說完,他看了看身邊的麗娟,兩人都有些羞澀的低下頭。
  喜酒不得不喝,二兩的瓷杯滿上,我向小熊敬了一杯,祝他新婚快樂,幸福美滿——華麗的辭藻我想不出,但有時候那些用濫的陳詞舊調往往就是人類最單純的嚮往,幸福就好。
  悶油瓶依舊悶性不改,坐在一旁不說話,不喝酒,只偶爾吃幾口菜,我覺得這樣有些失禮,於是小聲對他說,你別總是悶聲不吭的,該說話的時候說幾句,人家小熊這是喜事,別黑著臉跟弔喪似的。
  悶油瓶擱下筷子,淡淡的說了句:沒話說。
  我有種老爹指著兒子恨鐵不成鋼的無奈,呼了口氣,又道,平時咱倆一起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麼悶,張嘴說個話很難嗎?
  不料那老悶居然不假思索的回了句:不一樣。
  我徹底無語,低吼了聲“老悶”,一口氣又灌下二兩,喝的猛了,嗓子火辣辣的難受,悶油瓶遞來一杯水,正巧被我伸出去拿紙巾的手碰翻,大半杯水直接順著桌沿灑我一褲子,悶油瓶二話不說拖開我的椅子,抽了一團紙就要擦我身上的水漬,我連忙阻止說,我自己來。
  悶油瓶遲疑了下,把紙巾交我手裡,似乎帶著一點少有的急切問:“燙著沒?”
  我一邊擦著跟尿褲子似的水漬搖搖頭說:“沒事,溫開水,還挺暖和的。”
  一段插曲告一段落,之後又是滿桌談笑,悶油瓶依舊不包括其中。算一算,我大概喝了有四五杯的白酒,這會酒勁兒上來,有些發呆,但不醉。
  飄飄忽忽的聽到小熊問我:“小吳,你準備什麼時候結婚?”
  結婚嗎?我鬼使神差的扭頭看著悶油瓶,他就那麼安安靜靜的坐著,表情淡漠,眼神清洌,彷彿什麼也入不了他的心,可我知道,他只是不苟言笑,不善交流而已。
  我趴在桌上呵呵傻笑,悶油瓶說,吳邪你醉了。小熊說,小吳你喝多了。
  我揉了揉眼睛,又睜開,然後看著悶油瓶的臉說我沒醉,你剛不是問我什麼時候結婚嗎?我好像從小都沒考慮過這件事。
  回家時,悶油瓶扶我,我不讓,因為我確實沒醉,我還記得回家的路,記得自己住三樓,記得鑰匙放在悶油瓶褲子右側的口袋,記得電燈的開關在進門四步右轉兩步的牆上……
  我想睡,老悶拖起我逼我洗臉刷牙,好,我依言照做,我告訴他我沒喝洗臉水,也沒把牙刷捅到鼻子裡!我吳邪還不至於喝個半斤八兩就醉倒!不信我酒量,那就是鄙視三叔!
  悶油瓶對我的吵鬧置之不理,拽著我一股腦塞進被窩。
  頭挨著枕頭,終於舒坦多了,安靜下來,我又想起小熊的問題,結婚嗎?我會娶一個什麼樣的妻子?我想想,性格嘛,要安靜,不愛笑,還有眼睛一定要好看,眼神不能太輕佻,短髮,身高180,可以騎腳踏車載著我一路向南……
  恍恍惚惚間,我腦中浮現的竟是悶油瓶的臉。
  睡著之前,我對悶油瓶說:老悶,我想跟你一塊兒回長沙。

  第六章

  一覺醒來,已是上午十點多了,悶油瓶不在,桌上留了張紙條:幫你請假了,好好休息。
  我躺回被窩,手摸過暖瓶,暖暖的,大概早上被悶油瓶換過水。
  窗外天空陰的極沉,不知道會下冬雨,還是雪。頭還是有些疼,但不是宿醉,我可以確定自己昨晚沒喝醉,因為我還清楚地記得睡前那些紛紜雜亂的想法和最後浮現的詭異幻想。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和悶油瓶之間的感情是純粹的,所有的信任、依賴、關心,也都是理所當然,然而此時,我卻在曾經自以為是的純粹面前,莫名的心虛了,“想在一起”,這種單純至極的想法裡是不是也摻著連自己都渾然不覺的私心?為何要在一起?感情歸根結底真的只是出於友情?我不知道,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如果他願意,我會義無反顧的與他並肩同行,在一起,不長,一輩子就好。
  中午的時候,下起了雪,不是很大,但很美。
  我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沖出門外,寒風裹狹著雪花襲進衣領,冷得刺骨,無所謂,我只管奔跑,哪怕快一秒也好——我想見到那個沉悶寡言的傢伙,只是忽然很想見。
  推開噴金室的木門,裡面卻空無一人,我伏在門框上氣喘如牛,睫毛上的雪化了,眯進眼睛裡,很難受。
  “吳邪?”
  我轉過身,悶油瓶正拿著剛刷淨的碗,表情有點驚奇地看著我。
  “……呵呵,下雪了。”我笑得大概很傻,因為我從悶油瓶的眼裡看到一絲無奈的笑意。
  我靠著門框蹲坐地上,拍著肩頭半融的雪,雪落即融。
  “下雪了,我發神經似的忽然想見你,就一路跑來,挺傻的吧?”
  “有點。”還真是直言不諱。
  我伸出右手,“拉我一把,下午幹活。”
  手心相握,什麼都不用去想,只要明白自己所堅持的、執著的是什麼,並且堅定下去,這就夠了。
  下午加了兩個小時班,回去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雪還在下,到處一片素白,映亮了夜。
  “真難得,杭州也會下這麼厚的雪。”牆頭的落雪堆積的足有兩寸多厚。
  悶油瓶不說話,只顧悶頭走路。
  “今年雪來的挺早,以前大多到臘月才下。”我純屬沒話找話,不過仍舊是獨角對白,這老悶也不知吃錯了哪方藥,悶得反常。
  我咬著牙後槽,就地捧了一團雪,直接塞他一脖子,得逞就閃,可天不遂人願,報應也來得太及時了,我只覺得腳下一滑,天沒翻地沒覆,可憐我直挺挺的摔了個狗吃屎。
  悶油瓶走過來,伸出手,我以為他要拉我起來,不料他卻握住我的手席地坐下。
  “吳邪,過年回長沙吧。”悶油瓶開口道,對於脖子裡冰涼的雪,不管不顧,似乎全然無感。
  “廢話,那肯定要回的。”我支起身子,坐起來,“你一路上就在想這事情?”
  “我是說不再回杭州了。”悶油瓶低著頭——兩隻交疊相握的手,不知他有沒有看到。
  我想了下,“我也想回去,可錢沒存夠。”
  “不用,我有。”
  “我知道,不都在一存摺上。”
  “不是那些。”
  “啊?”
  悶油瓶不再說話,儘管雪夜,他的臉我仍看不真切,只是手心的溫度逐漸等同,不知道是他暖了我,還是我暖了他。
  “先回家再說吧,寒天雪地挺冷的。”
  我正準備起身,脖子倏然一陣冰涼,而那只罪魁禍“手”還不避不諱的搭在我肩膀。
  “張起靈!你暗算我!小爺滅了你!”
  我伸手抓雪,卻被悶油瓶抱住肩膀。
  “吳邪,別動。”
  他的聲音帶著一點點的軟綿,我竟傻不拉嘰的安靜下來。
  我的臉貼在他肩窩,呼吸間能夠清晰的嗅到那種自然的衣料味,還有熟悉的皂香——不分他我。
  我環抱住他的腰,埋怨道,怎麼還這麼細?肉都長哪了?
  悶油瓶鬆開一隻手,覆在我的眼睛上,如果我是先知,我一定拒絕黑暗,無論如何也要記住他此刻的表情,但我不是,所以只能在黑暗裡感受他貼過來的唇,不是想像中的百轉千回氣蕩山河,只是輕輕地觸碰,就像蹁躚蝶翼拂過,自然而然。
  我抵著他的額頭說:“我覺得,這不是……愛情。”
  “是什麼?”
  “不知道”
  “那就不要想,在一起就夠了。”
  感情,誰能說得清道得明?也許它就是愛情,但我不能否認其中的友情,所以,在一起就夠了,無關愛情,也無關友情。
  “回去吧。”悶油瓶站起身。
  “拉我一把。”
  “今天拉你兩次。”
  “才兩次?那拉一輩子怎樣?”
  “好。”悶油瓶似乎笑了,雪下的太朦朧,我看不清。
  在一起,生生世世——太久;一生一世——已足夠。

【全文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Wolf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